“我真傻，真的……”阿俊抬起他没有神采的眼睛来，接着说。“我原知道《围城》 地地道道是一部爱情小说；我不知道竟是一出悲剧。”
阿成大觉诧怪：“《围城》，不是讽世之作，是新《儒林外史》么？”
“这围城的寓意我原知道的，是说这爱情也好婚姻也罢，就如被围困的城堡，城外的人想冲进去，城里的人想逃出来。”阿俊没有回答，又向柜里要了两杯科罗娜。“我不知道这人生种种，战乱是围城、爱情是围城、婚姻是围城、家庭是围城、职业是围城、精神是围城，目光放远，万事皆悲，竟都是这个况味。”
“你又读傻了，真傻了，真的。”阿成看着他笑道。“那万事皆悲，不是还有另外半句么——目光放近，则自应乐观，以求振作。”
“你看这本书，熔语言天才、渊博知识、针砭讽刺、幽默调笑于一炉，以一书而大杂烩，把方鸿渐恋爱婚姻事业抉择和为人处世的懦弱彷徨又敏感自尊，描绘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，人生万事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皆在其中了。”接过酒，阿俊打开了话匣。“假若我活在那个年代，也是这么落魄吧？对了，你读过钱钟书其他著作么？”
阿成略略摇了摇头，没有回答，只一壁把杯沿上的蜜渍青柠片送入口中，酸酸的、甜甜的。
“在写作《围城》同时，钱钟书也在写《谈艺录》，《谈艺录》的序中有这么一段，交代了作者当时的处境：兵罅偷生，如危幕之燕巢，同枯槐之蚁聚，忧天将压，避地无之，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。销愁舒愤，述往思来。托无能之词，遣有涯之日。”阿俊将酒杯放下，侧过身来，不觉提高了声音。“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，托无能之词，遣有涯之日；你说，……像不像现在的我？”
“你啊，你曾经……，倒挺像书中的方鸿渐。”心里想着知交莫逆良药苦口，阿成仰起头把杯中酒一气倒入喉咙。“方鸿渐，鸿渐啊，鸿渐这名字源于《易经》第53卦-渐卦：鸿渐于干，鸿渐于渊，鸿渐于磐，鸿渐于坂，鸿渐于陆，鸿渐于木，鸿渐于陵，鸿渐于逵。这名字的寓意，就如同天地间一孤鸿，奔徙辗转寻寻觅觅，飞来飞去却找不到落足之处。既天性生得厚介正直，偏又不耻学市侩、不屑献媚俗，身意欲情乖，六处贪爱断，随波逐流以致于进退无据，狼狈无观。”
阿俊呆了许久，切切的说道：“好一个身意欲情六处贪爱。轻佻放荡如春光般妖娆的鲍小姐，是被欺骗的情欲和被损伤的骄傲；若桃李若冰霜清冷孤傲的苏文纨，是春意萌发下逃离孤独的暧昧敷衍和逢场作戏；清纯可人眼睛温柔笑容甜美的唐晓芙，是一见倾心下的热烈爱慕是心甘情愿全副身心的投入；至于方柔嘉，千方百计步步为营，城府心机实在可憎。”
“不！娶得孙柔嘉是他的福分。”阿成低声说道，声音虽然极低，却仿佛水落石出般的笃定。“过藤条长桥时的细腻温柔善解人意、一诺无辞出使妇女协会的坚定果敢……这么一个圆脸雀斑打扮素净算不得多漂亮的女孩子，知事识趣爱脸红……对了，还有宁都旅馆竹榻之夜，方鸿渐心跳慌乱惶恐偷觑见的，那鼻尖起伏的发梢、洗濯明净的脸庞上叆叇的红晕……一念温柔，心里情种已经种下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，人间真话本不多，而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话。况且，遇事彷徨首鼠摇摆、患得患失毫无定见的方鸿渐，太需要这么一个外柔内刚颇有主见的方柔嘉，为其掌舵人生的方向。”
阿俊脸上慢慢透出思索的神色：“可这《围城》书中最后数十页一笔写尽：婚姻，终究是爱情的坟墓。”
“应该正视这一点：爱情只关乎你和我，但婚姻关乎你们和我们。”阿成接着说道，“1941-1945年上海战乱围城，而钱钟书却因“翩翩年少轻狂、任意臧否人物”的狂妄耿介为学界诸人所忌，清华大学、中央图书馆、暨南大学均不录用，以致一度失业在家。期间钱闲散周旋于父母兄弟妯娌姑嫂之间，家长里短的琐事烦人且无聊，纵使英雄也气短，纵使才子也低眉。因有了作者的亲身经历，大家庭中妯娌姑婆仇嫉卑鄙的真相、小家庭中事业颓唐困窘落魄潦倒的处境、婚姻中男人抑郁愁闷的情绪得以鲜活地跃然纸上。但是，婚姻不就是把两个互有缺点的人一起创造一个稳定、友爱、相互安慰的空间，构筑一个残酷世界中的避难所——这不就是围城么，围城，既围困住了爱情，也以城墙关隘挡住了日复一日世事苦海的消磨侵蚀、挡住了年复一年岁月横流的颠簸倾覆。婚姻是荣耀的也是艰难的，婚姻中有喜乐也有血泪。”
“对！目光放远万事皆悲还有那另外半句，既然人终其一生，也无法脱离围城，如此何不目光放近，乐观振作？”阿俊脸上渐渐显出快活的模样，声音充满了快活的轻盈。“就如同洛夫那首诗：水来，我在水中等你，火来，我在灰烬中等你。那么，爱情来，我在爱情中等你，婚姻来，我在围城等你。”
是啊，人生何惧围城？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，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，你是我的军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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