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悲金悼玉”的曹雪芹,对黛玉和宝钗,皆是深爱。
黛玉至真至纯,至为可爱,宝钗却深沉浑厚,空灵蕴藉。
最早看红楼梦,是喜欢宝钗的,继而喜欢黛玉,湘云,探春
后来有一度觉得宝钗离我很远,以至于漠然,从头想去,宝钗是最复杂的一个,也是最难懂的一个。
高山曾说,在他最喜欢宝钗的时间里,对宝钗的感觉也是最模糊的。
正是如此,如果黛玉是一条清溪,宝钗则是一汪深潭,深不见底。
蘅芜苑一进门就一块大石头,把里面的屋舍遮得密密严严,这就是宝钗为人,藏而不露。
可是转进里面,才发现别有丘壑,没有奇花,却有异草芬芳,都结了实。
这亦是宝钗的品性,兰草,珍稀品质,愈冷愈苍翠,是《离骚》中的君子之风,也是世间超俗的精灵。
宝钗的屋子里“如雪洞一般”,既没有装饰,也没有书籍,只有桌上一个土定瓶。看到这里,不禁感叹:原来性冷淡风是宝钗发明的!这是宝钗独有的美学,极简极淡,所谓“淡极始知花更艳”,宝钗是众姐妹中唯一可以不戴花,不擦粉,眉不画而翠,唇不点而丹的,宝钗自有一番风流,是从娘胎里来的一股“热毒”,所以要吃冷香丸,以冷制热。宝钗的冷是刻意的,正如她的美学,是刻意营造的,她的美,一半是来自先天的艳,另一半却来自后天的冷。
而这冷,是有哲学依据的。这依据便是儒家的入世哲学加上佛道的出世理想。宝钗以儒家道德自律,懂礼教,守规矩,遵守人与人的分际,因此金钏儿跳井,她不替金钏儿难过,却来安慰王夫人——因为金钏儿是下人,王夫人却是尊长;所以柳湘莲出家她也不以为意,因为优伶游侠原非宝钗同道中人,她的分际便是关心与己同身份同阶层的人,而不是其他——因此她帮助湘云请客,她教导林黛玉之谆谆,因此她关心宝玉的仕途,因此她将元春送的红麝香串戴在手腕上。
但另一方面,她又超越了儒家道德,她以冷色为底。她早就读过佛经,参过禅,悟过道,宝玉黛玉不能的,她已经能了,宝钗之深,深不可测。大观园出了事,宝钗第一个搬走了,湘云黛玉她都顾不上了——不是顾不上,而是分位不再,宝钗把理放在情的前面,因为情是私,是小的,也因此,宝钗给人疏离感,她先疏离自己,何况别人?
但是宝钗始终还是女孩子,天性中的热是不能被扑灭的,她在花园中忍不住扑蝶,是青春萌动,她看到宝玉挨打时的怜惜心疼,也是真情流露,宝钗能不无情于宝玉吗?不能的,但这份情也是远的,疏的,不粘连,不执着的。倘若得不到,宝钗也是能淡然处之的,后三十回中宝玉出家,宝钗也应当接受,虽然是“焦首朝朝还暮暮,煎心日日复年年”,但外头的行迹,是不会露出的。
如果我是宝玉,我也不会选宝钗,因为不亲,很难触到宝钗真心真情,也很难靠近她,知道她想要什么。她能扮演好每一个社会角色,却无法胜任恋人的角色,因为恋人要交出彼此,要性命相见。对宝钗而言,那是她要设法避免的,她的理想人格是中道,而恋爱中距离太近,难免是有偏颇的。
宝钗也不是没有动过怒,宝玉说她像杨玉环,她非常生气,为何?一来是宝玉原是和林黛玉和好后和她讪讪地搭讪,有拿她取笑的嫌疑,另一方面眼见得宝玉和黛玉亲厚,疏远她,她自然要恼了。这也算是宝钗吃醋的一次吧。
喜欢宝钗写的诗,“淡极始知花更艳”一句最好,此外螃蟹诗也好,狠辣老成。柳絮词“好风频借力,送我上青云”一句,不落窠臼,有超凡脱俗的境界。如果说这是追求俗世功名,这是把宝钗看俗了,雪芹笔下的“山中高士晶莹雪”岂是拘泥尘世功名之辈?
宝钗对世俗的态度也和对自己一样,既务实又有距离,既不逾越又能超越。
可惜遇到宝玉却是宝钗的悲剧,换成别的任何人,或许都不至于。脂砚斋说宝玉有“世人不忍为之毒”,这毒是“情极之毒”,宝玉在至情之处才会悬崖撒手,离开宝钗麝月,宝玉的情极之毒遇到了宝钗的无情之情,便互相湮灭了。以至于最后宝玉成了无情人,宝钗反倒成了有情人……
喜欢宝钗的人,是否最后也都会走向无情?不知道,总之我不再能喜欢她,甚至不愿再离她近一点点,只有在相当的距离外,才能欣赏宝钗,近了则要怨,怨自己多情。宝钗是不能去爱的,只可远观。
中国儒家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,宝钗已经做到了。但我如今却否定了儒家,宝钗的尽善尽美,在我眼中也就成了她的不完美,她的失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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